峻严法度：详解欧阳询《九成宫醴泉铭》的楷书结构“三十六法”

　　欧阳询楷书结构“三十六法”详释

　　1. 排叠

　　释义： 指笔画繁多的字，需将其点画有秩序地排列布置，力求疏密匀称、轻重得宜。如“麗”、“靈”、“鑿”等字，上下或左右有多个部件重叠并排，需注意间距、长短、粗细的变化，做到“繁而不乱”。

　　2. 避就

　　释义： 即避让与趋就。为使字内空间和谐，部件之间需相互揖让，避免冲突。“避”是收敛、退让；“就”是伸展、迎合。如“竭”字，左边“立”收敛让右，右边“曷”的撇画向左下伸展以“就”之。

　　3. 顶戴

　　释义： 指上下结构的字，上部部件较大或较复杂，如同戴在下方部件之上。书写时，下方需有足够的力量能承托上方，求得稳定。如“響”、“壘”等字，上繁下简，下部须写得稳健。

　　4. 穿插

　　释义： 指通过长笔画（通常是撇、捺、竖）巧妙地穿过字的空白部分，使各部分紧密结合，气脉贯通。如“中”字的竖画贯穿口部，“弗”字的竖撇与竖钩相互支撑穿插。

　　5. 向背

　　释义： 指左右结构的字，其左右部件笔势的取向。相向，如“好”、“妙”，左右相迎，如二人对面揖让；相背，如“北”、“非”，左右相背，但须笔意相连，背而不离。

　　6. 偏侧

　　释义： 许多字本身重心并不平正，而是呈倾斜之势（偏侧）。书写时需因字立形，顺势安排，并通过关键笔画的调节，达到“斜中求正”的平衡。如“心”、“戈”字本身即是偏侧之形。

　　7. 挑窕

　　释义： 指字的姿态有峻拔、舒展之意。通常指纵向笔画（如竖、竖钩）写得修长挺拔，或某些笔画写得舒展飘逸，使字形显得精神抖擞。如“帝”字中竖、“成”字斜钩。

　　8. 相让

　　释义： 与“避就”类似，强调部件间为整体和谐而作出的空间让步。左让右，上让下，小让大，副笔让主笔。如“辯”字，中间“言”字收敛，为两边的“辛”字让出空间。

　　9. 补空

　　释义： 填补空白。当字内某处出现较大空白时，通过延伸相邻的笔画或调整点画的位置来弥补，使空间疏密得当。如“我”字右上角的点，即填补了戈钩与横画之间的空隙。

　　10. 覆盖

　　释义： 指上部部件（如宝盖头、雨字头）像伞一样覆盖下部。上部宜宽博，能笼罩下方；下部则应收敛，被覆盖于内。如“寶”、“雲”等字。

　　11. 贴零

　　释义： 指附着在主体部件旁的小点画，如“令”、“冬”下面的点。书写时需注意其位置、姿态，要贴附得体，与主体相呼应，不即不离。

　　12. 粘合

　　释义： 将字的几个离散部分通过笔意或虚拟的牵引线连接起来，使之团聚而不散漫。如“非”字两边虽分开，但通过笔势的呼应使其形散神聚。

　　13. 捷速

　　释义： 指书写某些笔画（如撇、捺、钩）时，下笔须果断迅捷，以取其劲利之势。如“風”字的撇掠，“永”字的钩趯。

　　14. 满不要虚

　　释义： 对于包围或半包围结构的字（如“圓”、“匡”），内部被包围的部分要写得饱满充实，尽量填满空间，避免过于空虚。如“目”字内部两横将空间分割均匀。

　　15. 意连

　　释义： 笔画虽断，但笔势相连。点画之间没有实线连接，但笔意的走向、呼应关系清晰，使气脉贯通。如“之”字的点与横折，看似分开，实则意蕴相连。

　　16. 覆冒

　　释义： 与“覆盖”近似，但更强调上部对下部的笼罩、包裹之势。上部通常更大，笔势向下覆盖。如“雨”、“金”作为字头时。

　　17. 垂曳

　　释义： “垂”指笔画向下伸展，如悬针竖；“曳”指笔画向右下牵引舒展，如捺画或长点。通过笔画的垂曳，增加字的姿态和舒展度。如“都”字的左竖下垂，“波浪”的捺画曳出。

　　18. 借换

　　释义： 为了结构的美观或简便，将字的部件位置互换，或增减、改变笔画的写法。这是对字法的灵活处理。如“蘇”字可写成“甦”，“秋”字可写成“秌”。

　　19. 增减

　　释义： 为求字形匀称、平衡，有时会酌情增加或减少一个笔画。此法需谨慎，多用于异体字。如“新”字可多加一点，“建”字可省减一横。

　　20. 应副

　　释义： 指笔画之间、部件之间相互呼应、配合。尤其对于点画繁多或对称结构的字，要安排好它们之间的对应关系。如“龍”字多横多点的排布，“轉”字左右部件的呼应。

　　21. 撑拄

　　释义： 指字中起主要支撑作用的笔画（通常为主竖、竖钩或长撇捺），要写得挺拔有力，如房屋的梁柱，撑起整个字的重心。如“可”字的竖钩、“丈”字的撇捺。

　　22. 朝揖

　　释义： 指由多个部件组成的字，各部分如同朝拜、作揖般相互顾盼，形成一个有情致的整体。如“謝”字由三个部件组成，彼此间需有朝揖之态。

　　23. 救应

　　释义： 书写时，前一笔若有不尽人意处，后一笔需设法补救、呼应，使整体仍能和谐。这体现了书写过程中的动态调整能力。

　　24. 附丽

　　释义： 指小的部件依附于大的主体，如“影”字的“彡”旁依附于“景”。附者要有依附之姿，主者要有接纳之态。

　　25. 回抱

　　释义： 指带有钩趯的笔画，其笔势向内或向外回旋环抱，包裹住内部空间。向内为回，如“曷”字的钩；向外为抱，如“旭”字的钩。

　　26. 包裹

　　释义： 指全包围、三面包围或上包下、下包上等结构的字。书写时，外框不宜过紧或过松，内部部件要安排得当。如“圓”字（全包）、“幽”字（下包上）。

　　27. 却好

　　释义： 这是结构的最高境界，指字的各部分安排得恰到好处，紧凑而舒展，险峻而平稳，一切都刚刚好，完美符合形式美的法则。

　　28. 小成大

　　释义： 指通过关键的小笔画或小细节，来成就整个字的精神与态势。一点一画若处理精当，可使全字增辉；反之，则可能破坏全局。

　　29. 小大成形

　　释义： 字无论大小，都应各具其天然姿态。小字要写得疏朗开阔，不失大气；大字要写得结密紧凑，不显松散。

　　30. 小大 大小

　　释义： 此条与上条相关，强调章法中字与字的大小关系要有变化。上部笔画多的字可写大，笔画少的字可写小，形成自然错落。

　　31. 左小右大

　　释义： 这是楷书（尤其是唐楷）的普遍规律。由于书写习惯，左右结构的字常呈现左部收敛、右部舒展的态势，以求稳定。

　　32. 左高右低

　　释义： 与上条类似，指左右结构的字，其左右部件的高度常不齐平，往往左部偏高，右部偏低，形成参差之势，避免呆板。

　　33. 褊

　　释义： 指字形本身偏扁的字（如“四”、“而”），应顺其自然写成扁形，不宜强行拉长。要横向取势，左右开张。

　　34. 各自成形

　　释义： 合体字中的每个部件本身应保持其完整的、优美的形态，即使独立出来看也是好的，然后再组合成一个和谐的整体。

　　35. 相管领

　　释义： 指一个字中，有一个起主导作用的笔画或部件（管领者），其余笔画皆顺应、呼应于它，从而形成一个有主次、有秩序的团体。

　　36. 应接

　　释义： 指笔画与笔画之间的呼应承接关系。点画之间，既要笔断意连，又要姿态呼应，如宾主酬答，气脉流通。

　　在中国书法史上，唐代欧阳询的《九成宫醴泉铭》堪称楷书艺术的巅峰之作，被历代书家尊为"天下第一楷书"。此碑立于唐贞观六年（632年），由魏徵撰文，欧阳询书丹，记载唐太宗在九成宫发现醴泉之事。现存于陕西麟游县博物馆的碑石虽历经千年风化，但通过早期拓本（如李祺本、端方本等）仍可清晰窥见其原作风神。《九成宫》最令人叹为观止之处，在于它将严谨的法度与险劲的体势完美结合，创造出一种既庄严肃穆又富有生命力的独特书风。这种艺术成就的取得，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欧阳询对楷书结构规律的深刻理解和创造性运用，这些规律被后人总结为"欧阳询三十六法"。虽然"三十六法"是否完全出自欧阳询本人尚有争议，但它确实准确概括了《九成宫》在结构处理上的核心要义。深入解读《九成宫》，就是要剖析"三十六法"的具体表现，理解这些结构法则如何共同塑造了其峻严而又生动的艺术特色。

　　"排叠"之法在《九成宫》中运用极为普遍。所谓排叠，是指对笔画繁复之字进行有序排列，使其疏密得宜。如"丽"字（麗），上部两个"幺"字并列，下部"鹿"字展开，各部分通过笔画的精细排布，形成密中有疏、繁而不乱的效果；"灵"字（靈）三个"口"与雨字头的组合，通过大小、疏密的变化，避免了重复堆砌的呆板。这种排叠之法要求书写者对空间分割具有精准的把握，在有限的空间内合理安排众多笔画，既要保持清晰可辨，又要追求艺术美感。《九成宫》中这类复杂字的结构处理，充分展现了欧阳询超凡的空间组织能力。

　　"避就"原则是《九成宫》结构处理的重要法则。避即避让，就即趋就，指字的各部分相互揖让，形成和谐整体。如"竭"字立旁收敛以让右，"鹤"字（鶴）鸟旁伸展而就左，左右部件通过体势的收放形成巧妙呼应；"深"字水旁上提以避下，"感"字心字底右移以就上，上下结构通过位置的微调达到平衡。这种避就关系使得每个字都成为有机的生命体，各部分相互依存，浑然一体。特别值得注意的是，《九成宫》中的避就处理往往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，如"九"字横折弯钩的极力开张与撇画的收敛形成对比，"成"字斜钩的纵逸与其他笔画的紧缩构成反差，这些处理既打破了平衡，又在更高层次上实现了平衡。

　　"顶戴"与"穿插"是《九成宫》塑造险劲体势的重要手段。顶戴指上部承载下部的结构，如"驚"字上半部分如华盖顶戴，下半部分稳妥承载，在险峻中见稳定；"凿"字（鑿）上部繁复，下部简约，通过重心的精准控制实现平衡。穿插则指笔画的交错渗透，如"神"字申部竖画贯穿示旁的空隙，"卿"字各部分通过笔画的巧妙穿插连为一体。这些技法的运用，使得《九成宫》的字形在稳定中蕴含动势，在严谨中见出生动。

　　"向背"与"相让"体现了《九成宫》对笔画关系的精妙处理。向背指左右结构的相向或相背之势，如"功"字工旁与力部相向而立，如二人对揖；"北"字左右相背，却气脉相连。相让则指笔画间的空间礼让，如"辩"字（辯）中间部分收敛，为两边留出空间；"衔"字（銜）各部件通过相互退让形成和谐整体。这些关系的处理，使得每个字都充满表情，仿佛具有生命的人格化存在。

　　《九成宫》在结构上最具特色的当属其"险劲"体势的塑造。欧阳询通过多种手法实现这一艺术效果：其一是"重心偏移"，如"宫"字宝盖头左倾，下部右移，通过微妙的重心调整产生动感；其二是"主笔突出"，如"年"字长横左伸右蹙，"安"字长横右展左收，主笔的决定性作用使得字形稳中寓险；其三是"欹侧取势"，如"万"字（萬）上部右斜，下部左撑，在不对称中求得平衡。这些手法使得《九成宫》在严整的楷法中蕴含着行书的流动感，在平静的表象下涌动着生命的活力。

　　在具体结构法则的运用上，《九成宫》展现出极其丰富的变化。以"覆盖"之法为例，"宝"字（寶）宝盖头如华盖罩下，下部紧凑聚集；"宗"字宝盖头稍窄，下部舒展，同是覆盖，手法各异。"承载"之法的运用也各不相同，"益"字皿部扁平托上，"皇"字王部稳健承上，虽同是地载，姿态各别。这种同中求异、异中见理的结构处理，使得《九成宫》在统一的风格中蕴含着无穷的变化。

　　《九成宫》的章法布局同样体现了结构美的延伸。全碑行列整齐，字距疏朗，但每个字的大小、长短、正侧各不相同，在规整中见变化。如"镜"字修长，"巨"字扁方，"十"字小巧，"囊"字宽博，这些形态各异的字在章法中相得益彰，形成丰富的节奏变化。字与字之间虽无牵丝连带，但通过笔势的呼应、体势的顾盼，形成内在的气脉贯通。这种章法处理，使得全碑在庄严肃穆的整体气象中，蕴含着生动和谐的生命韵律。

　　欧阳询的"三十六法"在《九成宫》中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，这些法则不是僵化的教条，而是灵活运用的艺术规律。比如"借换"之法，如"秘"字示旁右置；"增减"之法，如"流"字省点，"极"字（極）加点，都是根据具体字形需要而作的灵活变通。"应副"之法，如"辍"字四个"又"的相互呼应；"撑柱"之法，如"帝"字中竖的挺立，这些处理既合乎法度，又出乎意料，展现出欧阳询高超的艺术创造力。

　　《九成宫》对后世的影响极为深远。唐代颜真卿、柳公权等大家都曾从中汲取营养，宋代"尚意"书风虽强调性情抒发，但苏轼、黄庭坚等大家无不在法度上深研欧体；元代赵孟頫复兴晋唐古法，对《九成宫》用功尤深；明代台阁体、清代馆阁体虽流于刻板，但其源头亦可追溯至欧体的严整法度。历代书家的艺术实践，从不同角度印证了《九成宫》在楷书发展史上的典范地位。

　　学习《九成宫》，关键在于理解其结构法则的精神实质。临习时不宜机械摹形，而要用心体会每个字的结构原理，把握其险中求稳、稳中寓险的造型规律。要注意观察笔画的粗细变化、长短对比、正侧相生等微妙处理，领悟这些细节对整体结构的影响。更重要的是，要通过长期临习，将欧体的结构法则内化为自己的造型能力，从而达到"从心所欲不逾矩"的艺术境界。

　　《九成宫醴泉铭》以其峻严的法度和险劲的体势，为后世树立了楷书结构的典范。它告诉我们，书法的美不仅在于笔墨的韵味，还在于空间的经营；不仅在于单个字的造型，还在于整体章法的和谐。在这通千年古碑中，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位书法大师的艺术造诣，更是中国书法结构美学的集中体现。欧阳询通过《九成宫》所展现的结构"三十六法"，至今仍是楷书学习不可或缺的经典教材。

　　本文标题：峻严法度：详解欧阳询《九成宫醴泉铭》的楷书结构“三十六法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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