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秋月是出走一年零八个月后，回家迁户口的。

　　她挺着大肚子站在家门口时，田文祥刚要发火，可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咽了回去——女儿身上那件油光水滑的貂皮大衣晃得他眼晕，身后那辆乌黑锃亮的小轿车更是扎眼。老头子虽说不清那车是啥牌子，但他知道，怕是连县长都未必坐得上这样的车。

　　田文祥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。

　　"爹，我回来迁个户口。"田秋月的声音不冷不热，从貂皮领子里飘出来。她娘死得早，两个姐姐早就嫁到外村，哥哥弟弟又跟她不对付，这个家对她来说，早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。

　　她从真皮手包里掏出两沓钞票，崭新的票子还带着油墨香。"这两千块钱，您留着。"

　　田文祥接过钱时，手指不自觉地抖了抖。他张了张嘴，最终什么也没说，转身进屋取户口本去了。

　　田秋月站在屋子里看着那口红漆大柜，柜口被母亲的手摩挲的光亮亮的。但是母亲已经不在了。

　　田文祥这辈子第一次坐小轿车，竟是沾了女儿的光。

　　他局促地缩在桑塔纳的真皮座椅上，粗糙的手掌不自觉地摩挲着车门内侧光滑的皮革。车窗外的景色飞快倒退，他恍惚间想田秋月出嫁那天，她也像今天一辆面无表情，他知道这丫头从内心恨自己。

　　"到了。"

　　派出所的门脸比田文祥记忆中新了不少。田秋月踩着高跟鞋走在前头，貂皮大衣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。户籍窗口的小伙子刚要皱眉，一条硬盒中华烟就滑到了台面上。

　　"同志，麻烦您了。"

　　迁入地的手续齐全得过分，连证明信都盖着鲜红的公章。田文祥偷瞄了一眼，是邻省某个大城市的郊区——那地名他只在广播里听过。

　　回程时，田文祥终于憋不住问："秋月啊，你现在......"

　　"爹，"田秋月打断他，从手包里又数出五百块钱，"这些给继母买件衣裳。"

　　车在家门口停下时，田文祥的手已经搭在了门把上。他迟疑着回头，却见女儿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处，墨镜遮住了半张脸。

　　"不进屋坐坐？我叫上你哥和你兄弟，你们也见个面。 "

　　"不了，爹，我着急有事，赶时间。"

　　车门关上的瞬间，桑塔纳就蹿了出去。田文祥站在原地，看着那辆黑得发亮的轿车碾过晒谷场的尘土，拐过村口的老榆树，最终消失在乡道的尽头。

　　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钞票，崭新的纸币边缘割得指腹生疼。

　　田秋月回来的消息，像一颗炸弹，把红星村十里八乡的平静炸得粉碎。

　　她那富贵逼人的架势，让老百姓的唾沫星子都泛着酸味。有人说她嫁了个香港富商，住着带电梯的洋楼；有人说她在南方做了"小姐"，专傍大款；更有甚者，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看见她在深圳的夜总会里陪酒——说这话的人，连县城都没出过几回。

　　风言风语刮到谷世昌耳朵里时，这位村支书正在喝闷酒。他"啪"地摔了酒杯，直奔田家。

　　"田文祥！你这是诈骗！"谷世昌一脚踹开院门，脸红得像猪肝，"当初说好的彩礼钱......"

　　田文祥正在院里劈柴，闻言把斧头往木墩上一剁："谷支书，你要不服，尽管去法院告！"老头子挺直了腰板，"我家秋月现在拔根汗毛，都比你的大腿粗！不信咱们就试吧试吧！"

　　谷世昌气得浑身发抖。他扭头就往乡派出所跑——他非要查清楚田秋月把户口迁到哪儿不可。只要拿到证据，他非得告这父女俩敲诈不可！

　　派出所里，现任所长和教导员对视一眼，心里直叫苦。前任所长贾正义和教导员汪为仁，就是因为掺和谷家的事儿被免了职，他俩可不想步后尘。

　　"谷书记啊，"户籍警得了眼色，立刻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，"不是我们不给你看，实在是你那个前儿媳妇......"他压低声音，"就她那一身行头，我在省城都没见过！后面那辆桑塔纳，少说二三十万！"

　　谷世昌的拳头捏得咯咯响。

　　"要我说，"户籍警凑得更近，"您何必跟这种人较劲？人家现在......"他指了指天花板，"上头有人啊！"

　　谷世昌气得肝疼，可田秋月这趟回来，倒是意外洗清了王启明的"罪名"。

　　田秋月回来和王启明一点联系都没有。王启明正在张罗盖楼房呢。

　　"四大间大瓦房全推了？"几个老汉蹲在村口老榆树下，看着王启明家那边尘土飞扬的工地，啧啧称奇，"这得花多少钱啊......"

　　王启明，站在脚手架上指手画脚。他刚从张曙光的大哥张卫光那儿得了准信儿——乡里要升格成镇了，政府驻地就选在红星村！谁让这儿是省道和国道的交叉点呢？交通便利，四通八达，别的村可比不了。

　　"王老板，你这楼盖得是不是太早了？"有人试探着问。

　　王启明笑而不语。他早把周围几户的房子都高价买了下来。政府对王启明都头疼，这家伙精的要死，政府选址的地方都是他的房产！左手倒右手，一转眼的工夫，他从镇政府手里赚的差价，够普通庄稼汉干十年。

　　眼下，挨着镇政府新址，一排二层小楼已经拔地而起。将来无论是出租给那些来办事的，还是扩建自家商店，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。

　　谷世昌坐在堂屋的藤椅上，手里攥着半杯冷透的茶，盯着墙上那张泛黄的“红星村先进党支部”奖状，突然觉得刺眼。

　　他老了。

　　这个念头像一根锈钉子，狠狠扎进他的脑子里。

　　乡升格为镇，镇政府要迁到红星村，这么大的事，他这个村支书，竟然是从镇党委书记和镇长的嘴里才听说！一点小道消息都没听说。

　　“谷老啊，以后咱们就是镇中心了，您这村支书可得配合工作啊！”镇党委书记拍着他的肩膀，笑得像尊弥勒佛，可那眼神分明在说：你已经被架空了。

　　等他回过神来，急匆匆要动手时，王启明那小子已经把镇政府选址附近的十几户房子全高价买下来了！

　　“爹，咱们要不要也……”谷玉双搓着手，眼里闪着贪婪的光。

　　“晚了！”谷世昌猛地一拍桌子，茶碗震得叮当响，“王启明那狗日的，早把肥肉全叼走了！”

　　他胸口发闷，王启明已经不是那个和自己逗闷子的坏小子了。人家已经开始蚕食红星村的利益了。

　　接下来的日子，谷世昌算是见识了王启明的厉害。

　　镇政府大楼破土动工那天，谷世昌特意起了个大早，穿上那件压箱底的藏蓝色中山装，揣着砖厂最新报价单去了工地。可刚到现场，他就被眼前的阵势震住了——

　　李大伟戴着安全帽，正吆五喝六地指挥着十几台挖掘机。

　　谷世昌心里咯噔一下。李大伟是王启明的铁杆兄弟，在县城搞工程起家，手底下养着一帮敢打敢拼的混子。这人接手镇政府工程，还能有他的好？

　　果然，他刚凑上去递烟，李大伟就满脸堆笑："谷书记，您家砖厂的砖我可不敢用啊！"

　　周围几个施工员都竖起了耳朵。

　　"为啥？"谷世昌强压着火气，"我们砖厂可是县里评过质量信得过的！"

　　李大伟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："不瞒您说，我本来真想用您家的砖，可前两天县里领导专门找我谈话——"他故意顿了顿，"说要是镇政府大楼出半点质量问题，第一个就把我送进笆篱子！"

　　这话像一盆冰水，把谷世昌浇了个透心凉。

　　砖不用，沙子也从邻村沙场拉的。可把谷世昌气个半死。

　　他站在村口，看着一辆辆满载沙子的卡车轰隆隆开进镇政府工地，车轮卷起的尘土扑了他一脸。那些沙子黄澄澄的，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金光——可那本该是他的钱！

　　红星村后山就有沙场，这些年一直是他小舅子管着。往年村里谁家盖房、修路，都得从他这儿买沙子。可现在，王启明一句话，镇政府工程全从隔壁柳树沟拉沙，连个招呼都不打！

　　柳河情仇 第十四章 回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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