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唯行：抹了一層油似的宣紙

　　文/畫 王唯行

　　我平時選宣紙，總愛摸一摸，捏一捏。好的紙，手感溫潤，不脆不硬，捏在手裡像揉著一片雲，松松的，卻有韌勁。鋪開在案上，平整服帖，不會翹邊，也不會因為筆墨一浸就破。畫畫的時候，最愜意的就是筆墨與紙的相處，墨液落在紙上，不慌不忙地暈開，一筆下去，濃淡之間自有分寸，淺處像蒙了一層薄紗，深處也不顯得沈悶，滲化的痕跡順著筆勢走，每一絲都看得清楚，那是筆墨與紙的默契。

　　偶然間遇到一種紙，初看沒什麼不同，摸起來也還算細膩，纖維勻淨，顏色是純正的米白，不像有些新紙帶著火氣，也不像有些陳紙泛著舊黃。心裡想著，許是張好紙，便裁了一方，研了些墨，試著畫幾筆。

　　剛下筆時，心裡是歡喜的。墨液落在紙上，沒有凝滯，也沒有狂瀉，順著筆鋒緩緩暈開。一筆淡墨，漫得恰到好處，邊緣帶著自然的虛淡，像遠山的輪廓；一筆濃墨，沈厚扎實，卻不板結，墨色里藏著細微的變化。我順著心意調配筆墨，時而重按，時而輕提，紙上的墨痕層層疊疊，淺的、深的、濃的、淡的，錯落有致，那些自然滲化的痕跡，像是有了生氣，順著紙的紋理蔓延，每一處都藏著用心。那時只覺得，這紙怕是撿到寶了，墨韻如此滋潤，層次這般豐富，往後畫畫，或許能多幾分樂趣。

　　便這般投入地畫了一陣，直到筆下的墨色漸漸凝住，才擱下筆，坐在案前靜靜看著。陽光從窗櫺照進來，落在畫紙上，忽然就瞥見了異樣。那些濃墨的地方，泛著一層淡淡的亮光，不是墨色本身的溫潤光澤，是那種硬生生透出來的反光，像在墨色上蒙了一層薄油，亮得有些刺眼。

　　我湊近了看，心裡的歡喜一點點淡了下去。原本層次分明的墨色，因為這層反光，變得模糊不清。深一點的地方被亮光蓋過，顯得單薄，淺一點的地方像是被吸走了顏色，與濃墨處的界限變得模糊。那些我特意控制力度、調配濃淡才畫出來的過渡，那些墨液自然滲化的細微痕跡，全都被這層反光攪亂了，分不清哪裡是筆鋒的轉折，哪裡是墨色的漫延。

　　再等紙完全乾透，這反光更甚了。整幅畫像是蒙了一層霧，又像是塗了一層清油，亮得有些不真實。原本該沈厚的墨色，因為這層光，變得浮淺；原本該靈動的滲化，因為這層光，變得渾濁。我想起剛才畫畫時的心思，每一筆都斟酌過力度，每一處都考量過濃淡，想著讓墨色有呼吸，讓痕跡有韻味，可到頭來，全被這紙的反光毀了。那種感覺，就像用心栽了一盆花，盼著它開花結果，到最後卻發現，花葉都被一層薄膜裹住，連原本的綠意都透不出來，所有的付出都落了空。

　　我又試了試，換了不同的墨，調了不同的濃度，換了不同的筆法，可結果都是一樣。剛畫時墨韻依舊滋潤，層次依舊豐富，可一旦乾透，那層反光便準時出現，硬生生破壞了所有的意境。原來問題不在筆墨，也不在筆法，就在這紙本身。它或許有著不錯的質地，有著看似溫潤的觸感，可骨子裡的特性，注定了它留不住墨色的本真。

　　有人說，新紙或許需要養一養，陳紙才好用。我便把這紙收了起來，放了些時日，再拿出來試。結果還是如此，乾透後的反光，一點沒少，墨色的層次，依舊被攪得一塌糊塗。可見，紙的好壞，從來不是由新舊決定的。新紙未必不好，陳紙也未必都強，關鍵是看它能不能與筆墨契合，能不能留住畫畫人的心意。

　　這樣的紙，留著也沒用。放在案頭，佔著地方，看著心裡添堵；若是勉強再用，不過是重復一次次的失望，浪費筆墨，也浪費心思。畫畫本是件舒心的事，是為了抒發心裡的情意，若是被一張不合適的紙絆住，反倒成了負擔。不如直接處理掉，眼不見心不煩。

　　或許有人會覺得可惜，這麼好的紙，扔了太浪費。可仔細想想，不合適的東西，留著才是真正的浪費。一張紙，若是不能讓筆墨發揮價值，不能讓畫畫人的用心得以呈現，即便質地再好，年份再久，也只是一張沒用的紙。就像一件衣服，若是不合身，即便料子再名貴，穿在身上也不舒服，不如送給合適的人，或是乾脆捨棄，讓它發揮別的價值，總好過壓在箱底，漸漸蒙塵。

　　畫畫選紙，就像與人相處，講究的是契合。筆墨與紙合得來，才能生出好作品；人與人合得來，才能相處舒心。不必執著於紙的新舊，也不必貪戀它的表面質地，關鍵是看它能不能承載你的心意。那些留不住墨色、毀了意境的紙，再珍貴也沒用，不如果斷捨棄，騰出地方，留給那些真正合適的紙。

　　往後選紙，我依舊會摸一摸，捏一捏，依舊會試著畫幾筆。只是再遇到這樣的紙，我不會再猶豫，也不會再可惜。不合適的，便處理掉，這不是浪費，是對筆墨的尊重，也是對自己用心的尊重。畢竟，畫畫的本意，是讓心意得以舒展，讓墨色得以留香，而不是讓一張不合適的紙，辜負了所有的期許。

　　墨色本有韻，紙當承其美。若是紙不能承，便不必強求，捨棄便是，如此，才能讓真正的好紙，與筆墨相遇，生出那份恰到好處的意境與韻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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