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土小说：野枣树下的约定

　　 秋天的太阳把黄土坡染成了蜜色，老根爷扛着锄头往坡下走，裤脚沾的泥土簌簌往下掉。坡上的野枣树叶子开始泛黄，一串串红得透亮的枣子挂在枝头，像是了一把碎玛瑙。

　　 “老根爷，歇会儿吧！”坡下传来二柱子的喊声，小伙子光着膀子，黝黑的脊梁上流着汗，“这日头毒得很，再干下去要中暑的。”

　　 老根爷停下脚步，直起腰，浑浊的眼睛望了望坡顶那棵最高的野枣树，嘴角牵起一丝笑：“不碍事，趁着天气好把这地翻出来，明年开春就能种花生了。”

　　 二柱子跑上来，递过一个粗瓷碗：“喝口绿豆水，我娘熬的。”

　　 老根爷接过碗，咕咚咕咚灌了大半，碗沿上留下一圈深色的水渍。他抹了把嘴，又看向那棵老野枣树：“这树可有年头了，比你爹岁数都大。”

　　 二柱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，那棵野枣树长得歪歪扭扭，树干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裂纹，却依旧枝繁叶茂，枝头的枣子红得诱人。“小时候我还爬上去摘枣，被我爹追着打了半条坡。”二柱子挠挠头，笑得露出两排白牙。

　　 老根爷也笑了，眼角的皱纹挤成了沟壑：“那时候你才这么高，穿个露腚的开裆裤，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，还攥着枣子不肯撒手。”

　　 两人坐在田埂上，风从坡下吹上来，带着野枣的甜香。老根爷从烟袋里掏出旱烟丝，慢悠悠地卷着，火苗点亮了他满是皱纹的脸。“你爹娘在城里还好？”

　　 “挺好的，就是总念叨家里，说城里的菜没咱这土灶炒得香。”二柱子顿了顿，“他们让我问问您，愿不愿意跟我们去城里住，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
　　 老根爷的手顿了一下，烟卷掉在地上，他弯腰捡起来，用脚碾灭：“不去了，我走了，这地谁种？这树谁管？”

　　 二柱子知道劝不动他。老根爷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黄土坡，老伴走得早，唯一的儿子在城里安了家，多次让他去享福，他都推脱了。他说，这坡上的一草一木都是念想，挪了地方，就活不成了。

　　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来得猝不及防，淅淅沥沥下了三天三夜。老根爷站在门口，望着坡上的野枣树，眉头皱得紧紧的。泥土被雨水泡得松软，坡上已经出现了几道细小的裂缝。

　　 “老根爷，您在家吗？”门外传来敲门声，是村支书老周。

　　 老根爷开了门，让他进屋坐下，倒了杯热茶。“这么大雨，你来有事？”

　　 老周喝了口茶，叹了口气：“山上的水库水位涨得厉害，镇上通知，咱们村后坡可能会滑坡，让住在坡边的人家暂时搬到村部去住。”

　　 老根爷心里咯噔一下：“那坡上的地和树呢？”“命都快保不住了，还顾着那些？”老周急道，“您年纪大了，赶紧收拾收拾东西，我让二柱子来接您。”老根爷摇了摇头：“我不走，我得去看看那棵野枣树。”“这都什么时候了，还管一棵树！”老周急得直跺脚，“万一滑坡了，连人带房都得埋了！”

　　 老根爷没说话，披上雨衣，扛起锄头就往坡上走。雨水打在他的脸上，冰凉刺骨，山路泥泞难行，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。

　　 到了坡上，老根爷傻眼了。那棵老野枣树已经倾斜了，树根处的泥土被雨水冲得裸露出来，几根粗壮的树根摇摇欲坠。他心疼地抚摸着树干，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。

　　 “老伙计，你可不能倒啊。”他喃喃自语，拿起锄头开始给树根培土。雨水混着泥土溅在他的身上，把他变成了一个泥人。

　　 二柱子和老周追了上来，见他还在忙活，二柱子气不打一处来：“老根爷！您不要命了！”

　　 老根爷头也不抬：“这树不能倒，它是我和老婆子定情的地方，是她临终前让我好好照看的。”

　　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在二柱子心上。他知道，老根爷的老伴是在三十年前的一场洪水中走的，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雨，她为了救一个被困在坡上的孩子，被滑坡的泥土埋了。而那棵野枣树，就是他们年轻时经常约会的地方。

　　 二柱子不再劝说，拿起另一把锄头，和老根爷一起给树根培土。老周看着他们，眼眶也红了，转身去召集村里的年轻人来帮忙。

　　 雨越下越大，山上的洪水顺着山坡往下流，发出哗哗的声响。老根爷和二柱子们冒着大雨，一趟又一趟地搬运石头，加固树根。他们的衣服湿透了，手脚也被划破了，但没有一个人退缩。

　　 天亮的时候，雨终于停了。老根爷和二柱子们累得瘫坐在地上，看着那棵被加固好的野枣树，终于松了口气。虽然树干依旧倾斜，但总算是保住了。

　　 然而，天有不测风云。当天下午，一阵剧烈的震动传来，后坡真的滑坡了。泥土和石头像猛兽一样往下冲，所到之处，房屋和庄稼都被掩埋。

　　 老根爷的家也没能幸免，被厚厚的泥土埋了大半。幸运的是，他因为在坡上照看枣树，躲过了一劫。

　　 看着被掩埋的家，老根爷没有哭，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的锄头，又走向了那棵野枣树。他知道，只要这棵树还在，他的念想就还在。

　　 村里的人都搬到了临时安置点，老根爷却坚持要住在野枣树下搭的帐篷里。二柱子拗不过他，只好每天来给送吃的喝的，帮他照看枣树。

　　 日子一天天过去，冬天来了。野枣树的叶子落光了，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，枝头还挂着几颗没摘完的干枣。老根爷每天都会坐在树下，晒着太阳，给二柱子讲他和老婆子的故事。

　　 “我和你大娘认识的时候，她才十八岁，梳着两条大辫子，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。”老根爷的眼神变得温柔，“我们就是在这棵野枣树下定的情，我给她摘了满满一兜枣子，她吃得满脸都是，像个小花猫。”

　　 二柱子静静地听着，心里酸酸的。他突然明白，老根爷守着的不是一棵树，而是一段回忆，一份深情。

　　 开春后，村里开始重建家园。老根爷的儿子从城里回来，想接他去城里住，他还是拒绝了。“我要在这里陪着你娘，陪着这棵树。”

　　 儿子无奈，只好帮他在野枣树下盖了一间小瓦房。老根爷依旧每天扛着锄头下地，照看那棵野枣树。他还在树周围种了很多花，春天一到，五颜六色的花开得满地都是，像铺了一层彩色的地毯。

　　 村里的孩子们经常来野枣树下玩，老根爷会给他们摘枣子吃，给他们讲过去的故事。孩子们都喜欢这个慈祥的老爷爷，喜欢听他讲那些动人的往事。

　　 转眼又是一年秋天，野枣树上的枣子又红了。老根爷却病倒了，躺在床上起不来。二柱子每天都来照顾他，给他端水喂药，陪他说话。

　　 “二柱子，帮我摘几颗枣子来。”老根爷虚弱地说。

　　 二柱子赶紧去摘了几颗最红最大的枣子，递到他嘴边。老根爷慢慢咀嚼着，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：“真甜，和当年的一样甜。”

　　 他拉着二柱子的手，眼神变得浑浊：“我走了以后，你要好好照看这棵树，不要让它倒了。”

　　 二柱子含泪点头：“老根爷，您放心，我一定会好好照看它的。”

　　 老根爷笑了，慢慢闭上了眼睛。他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，仿佛又看到了年轻时的老伴，看到了他们在野枣树下相依相偎的身影。

　　 老根爷走了，村里的人都来送他。大家把他葬在了野枣树下，让他永远守护着这片他热爱的土地，守护着这棵承载着他深情的野枣树。

　　 每年秋天，野枣树上的枣子依旧红得诱人。二柱子都会带着村里的孩子们来摘枣子，给他们讲老根爷和老婆子的故事，讲他们在野枣树下的约定。

　　 风一吹，野枣树的叶子沙沙作响，像是在诉说着那段动人的往事。而那一串串红得透亮的枣子，就像老根爷和老婆子的爱情，永远留在了这片黄土坡上，留在了人们的心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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